他坐了郊外电车,一直到离最热闹的市街不远的有乐町才下车。在太阳光底下,在灰土很深的杂闹的街上走来走去走了一会,他觉得热起来了。进了一家冰激凌水果店的一层楼上坐下的时候,他呆呆地朝窗外的热闹的市街看了一忽。他觉得这乱杂的热闹、人和人的纠葛、繁华、堕落、男女、物品,和其他的一切东西,都与他完全没有关系的样子。吃了一杯冰激凌、一杯红茶,他便叫侍女过来付钱。他把钞票交给那位女的时候,看见了那侍女的五个红嫩的手指,一时的联想,就把他带到五年前头的一场悲喜剧中间上。
也是六月间黄梅雨后的时节,他那时候还在N市高等学校里念书。放暑假后,他的同学都回中国去了。他因为神经衰弱,不能耐长途的跋涉,所以便一个人到离N市不远的汤山温泉去过暑假。在深山里的这温泉场,暑中只有几个N市附近的富家的病弱儿女去避暑的。他那一天在梅雨晴后的烈日底下,沿了乱石(峻)岩的一条清溪,从硅石和泥沙结成的那条清洁的上山路,走到那温泉场的一家旅馆红叶馆的时候,已经是午后五点多钟了。洗了澡,吃了晚饭,喝了几杯啤酒,他日里的疲倦就使他睡着了。不知道睡了几个钟头,他那同沉在海底里似的酣睡,忽被一阵开纸壁门的声响所惊觉。他睁开了两只黑盈盈的眼睛,朝着纸壁门开响的地方一看,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,消瘦长方的脸上,装着一脸惊恐的形容,披散了漆黑的头发,长长地立在半开的纸壁门槛上。浮满在室内的苍黄的电灯光和她那披散的黑发,更映出了她的面色的苍白。她的一双瞳神黑得很、大得很的眼睛,张着了在那里注视质夫。她的灰白的嘴唇,全无血色,微微地颤动着,好像急得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。窗外的雷雨声、山间老树的咆哮声、门窗楼屋的震动声,充满了室中,质夫觉得好像在大海中遇着了暴风,船被打破了的样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