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 儿女子情跃屏惊艳侣 大丈夫事试马说明师
这开封的房子,是北方式样,本来就院落宽大,加之秦镜明是一位有名的候补道,公馆布置是当然的宏丽。由书房到前院来,要转过回廊,还要经过两个大院子。前院中有一列绿油屏风门,共八扇,门上有一尺长的护墙,系挖空花纹,总共起来,约莫有六尺高上下。在墙的里边,有几棵小树,一丛竹子。平生进进出出,每逢到没有人的时候,老远地作一个势子,就跳了过来。当他跳的时候,并不管是穿长衫还是穿短衣,高兴就是一蹦。有两次,屏门外正走着人,他跳了过来,直扑到人家身上。他自己不觉得怎么样,这一下子,却把别人碰得跌出去几尺远。他连来两次之后,觉得这不是玩意,就停止不跳了。这次听到鹿小姐来了,心里过于高兴,这就忘了以前犯规的事,两手撩起衣摆,又是临空一跳。当他跳过墙的时候,早听到有人娇滴滴哟了一声,定睛一看,正是鹿小姐。平生立刻牵直了衣服,闪到屏门一边站定。鹿小姐要到里面院子里去,非经过这屏门不可。当她哟一声的时候,身子向后一缩,脚向后退了两步,这时才看清楚了是秦家大少爷,那一颗甜蜜的芳心,早是跳了几下,红着脸,低低问了一声大爷好,这就将旗袍纽扣上的手绢抽下来,待要捂嘴,又不拈上去,微微一笑。鹿小姐她是一位汉军旗人,她的装束,完全是满洲姐姐的风味。这个日子,她穿了一件最时髦的银灰色锦缎长旗袍,袖口上滚着那两三寸宽的花辫。长方的脸儿,一双秋叶眉,配着两只大眼睛。头上梳着一大把乌光油亮的松辫子,直拖到腰干下去。她那窄小的天脚,鱼白竹布袜子,外面套着挖云头的紫缎子鞋,简直是不带一点儿汉人小姐的风味。大概旗家姐姐,全是厚德载福的样子。可是这位鹿小姐,她和别人模样有些不同,那瘦小的身材,穿了长衣,格外显着玲珑。她的脸子,虽也脱不了旗人那种典型,然而她是由上而下,慢慢地清瘦着,是整个的鹅蛋脸。人家的胭脂,是满脸涂着的,鹿小姐却是在颊上,微微地抹着两块长长的红晕。远远地看去,很像一个画上的美人。平生小时候在北京读书,又和她家是邻居,是和她常见的,只是那时无所谓,心里并不搁事。这次由外国回来,到了开封,遇到那些小脚黄脸姑娘,实在看不上眼。后来鹿小姐到公馆里来做客,遇到了两回,这真是瓦砾丛中捡到了一块白玉。而况彼此在小的时候,又是会过面的,现在彼此成了人了,相见之下,各人心里,更有那一番说不出来的滋味。旗人规矩很大,鹿家又不能随便去的,见面很难。所以平生一听到鹿小姐来了,就高兴得忘其所以。平生这就先发言了,因笑道:“今天怎么有工夫到我们这里来走走?”鹿小姐倒着向后退了两步,退得靠近了墙,这就微笑道:“干吗说这样客气的话?我没短着来给老伯伯母请安啦。”说着又是噗嗤一笑。平生道:“鹿小姐你笑得有点奇突,我有什么好笑的事吗?”鹿小姐道:“我听说大爷还在家里练拳,原有点儿不相信。可是现在……”说着,又把脖子扭扭,接着道:“你真成,这么高的一堵墙,一跳就跳过来了。”平生笑道:“我这是淘气,你瞧怎么样?”她听了这话,还想向后退着,无奈身子已是靠了墙,可退不动了。她两手拿了花手绢,低头微微地笑着。平生道:“鹿小姐,你看我练武够资格不够资格?”鹿小姐道:“呵!你这满口新名词儿,我可听不懂。明儿个见!”说毕,扭转了身躯,就要转过屏风门去。平生道:“怎么是明儿个见呢?今儿我们还见不着吗?”可是这样说着,鹿小姐已走进屏风去了,至于是不是听到他的话却不知道。只见她穿的那长旗袍,犹如一个长柳条在风里吹摆着一样,摇摇摆摆的,直升进后面屋子里去。平生来不及转过屏风去,又是两手卷起了衣襟底,露出裤脚来,跟着起个势子,再跳回屏风里去。当然,他这样跳一下,落地是有点响声的,加之他又碰到竹叶子,唏唆一响。鹿小姐听了声响,不免回转头来,看到平生从容落下,嫣然一笑地说了两个字。那两个字的声音很细微,大概是说淘气。可是她也并没有多少话,说完了这两个字,就走了。平生在院子里踌躇了一会儿,于是背了两手在身后,绕着那丛竹子,看竹子根下冒出小笋子没有。这样总有半小时,他都不肯离开这丛竹子。他是在等待着什么,那是可想而知的。就在这时,一个紧扎了辫子根的十三四岁小丫头,跑得辫子连连地摔着,一直跑出院子去。平生道:“小菊,上哪儿?穿得这一身花花哨哨的。”小菊笑道:“太太让我到对面刘公馆里去,请刘太太斗牌。太太说,到人家去,要干净些,换了这么一件花布褂子,这就花花哨哨吗?”平生道:“斗牌有些什么人?”小菊将一个食指指点着平生道:“回头少爷不到上房瞧瞧去?”平生道:“太太们斗牌,有我什么事?”小菊笑道:“有鹿小姐呢。”平生笑道:“这孩子,越来越胆大,一点儿也不怕我了。我揍你。”小菊笑道:“我瞧见过,你两个指头打碎过三四块青砖,谁受得了哇?”说着,一扭头就噔噔地跑走了。平生站在院子里,昂着头出神了一会,觉得到上房去一趟也好。只是一位大少爷,特意去看内眷打牌,在开封这官场,还绝不许可,须得另想一个法子才好。正在这样凝神的时候,却听到叮铃铃的响声,接着有人口里念着阿弥陀佛。平生再凝神一听,这念佛的人和佛铃声,都被院子的墙隔着。平生大声答应着:“哦!”先跳到屏风墙上,再跟着一跳,跳上了院墙。站在院墙上向外面巷子里看了一看,这就毫不犹豫,向下跳了去。他这样一跳,把他那副儿女心肠完全抛到一边,直到夜深十点左右,方才回公馆。